又是春暖，上班路上，隔离带里的玉兰花苞渐渐鼓胀，毛茸茸像一只只饱蘸浓墨的羊毫。那里面孕育成长的是娇嫩肥厚的紫或者白，再过几日，哪怕春风浩荡肆虐，花儿们也要毫不畏惧地绽放，如一群娇鸟，勇敢地伫立在不停摇曳的枝头。

       玉兰花，我最爱的，还是白色。

       生在以玉兰为市花的港城，平生赏玉兰，不算少矣。有一年，因工作故在海州古城一条僻静的路上，得赏灯下沿路两排高大的白玉兰。那白，本是不杂一点异色的纯白，因着灯光的缘故，显出一些柔和的奶白。花朵的轮廓，因为夜色，也较白日的清晰而略显模糊……怎么说呢？仰起头，人像行于河流，花覆两岸，头顶是连绵一片壮阔无边而又柔和如梦的白。那真是如入幻境一般，白，竟可以如此浩大又温柔，况且是盛放到极致，仿佛可以直触天际。那晚我深为震撼，徜徉于道路，痴迷心起。

       现在想来，那年我热爱白色玉兰花朵的时候，我还不懂得她们。我当时只是讶异于那样神奇的纯净的娇嫩高举的美，事实上我还不懂得那些枝头白色火焰的冷静。还不懂得，无论风雨喧嚣，四季更迭，一棵树或一个人，都要慢慢学会并懂得敛静与安宁。

       然而爱，是懵懵懂懂的灵魂的愿意亲近。不仅是爱白玉兰，对于所有的花朵，因缘际会，我似乎也更钟情于白色的。

       春天里果树开花，桃花杏花灿若云霞，而我最爱梨花。由来呢？某年在一位画家姐姐那里，得见梨花图：半幅苍黑老干上冒出一簇娇嫩洁白。三两片初长成的绿叶与长长的同色花柄，愈发衬出梨花的洁白、轻灵、水润。那仿佛，柔弱与纯粹的力量，胜过几十年的坚硬沧桑。可以说，是那幅画，唤起我对梨花之美的知觉。再譬如秋天的菊花吧，我亦最爱白色的。当然无关死亡，相反的，却与灵魂的欢喜生命的狂欢紧密相关。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农村乡镇刚有人工培植的花卉出售，同桌读高三的姐姐收到爱慕者一盆白菊花，我因得以欣赏百千花瓣环抱如拳的诚挚与执着，当然，也因同桌的八卦将白菊花与纯洁秘密的爱情相连。最贴心贴肺的，莫过荠菜花的白。女儿三岁半的那个妇女节，放学归来，她小手高擎一束荠菜花说妈妈节日快乐。那真是最质朴甜美的花儿了！白色的花还有很多，荠菜花洋槐花是白的，芦苇花也是白的，七里香也是，还有栀子、茉莉、白芍……这些花儿大多素朴亲民，有的可入药，有的可做菜，家前屋后、庭院案台，从下里巴到阳春雪，都可担当的。

       当然，一个人爱白，不可能只是爱白色的花。雪之白只能靠等，衣之白就可直取。“上高楼阁看星坐，著白衣裳把剑行”，自古以来，衣白之美有人歌；“要想俏，一身孝”，就是农村谚语里，也晓得白衣的美；张岱《湖心亭看雪》之天地一白，苏轼《承天寺夜游》之月色如水，是我以为的古人观白的佳境；而“白鹭立雪”说的已不是观白，而是人生的开悟了……

       一个人倘若爱白，她生命里一定久已藏满了白。譬如曾在高中时代的蜗居留四壁白墙，不着一字，不挂一画，以绝对的空无来暗示无数的可能。那真是狂妄至极的年纪。

       是啊，一切都还没有开始，一切似乎全在掌握之中。自由、任性，机会与可能仿佛与白一样无边无际。可我那时尚不能自觉，只以为自己是心怀辽阔。直到中年，最近一些日子，我才切实意识到，那真的应该叫做狂妄，那是只属于青年的，不知深浅无所畏惧目空一切敢为梦想受一切苦难的大胆与狂妄。当然，这也没有什么值得后悔的，平生惯于顾忌他人感受，并未有过怎样惊人的“壮举”，那四面白墙，至少聊可纪念自己也曾青春过，也曾内心激荡，也曾心比天高。

       一个人如果爱白爱得久了，她生命里一定也有些什么正在变白。比如曾将自己视若掌珠的亲人次第离去，那是再也不化的白雪覆盖了我们的肩头。多少次回忆他们的音容笑貌，那些平素生活的小细节，已化作我们骨头的白，曾被宠爱的力量成为一个人体内永不流失的钙。再比如“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比如“青松古稀，佳人白发”。

       一直以为变老还需要很久，没想到一场病，区医院市医院省医院直至首都名医院，西医中医乡村郎中留美博士中科院博导，洁白的医院白衣的天使，虔诚到与白一样干干净净的愿望，三五年间，纠纠缠缠， “一夜白头”的说法，再也不仅仅是文学。至此，多少不服气也慢慢平顺了，仿佛秋之寒潭愈冷愈清，直至“对镜揽白发”，心中已经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和平年代，生、病、死，谁离得开那一座座叫医院的白色圣殿？奈何你爱恨情愁，尽管你壮志豪情、建功立业，谁不得走过那开始的白和最后的白？啊，何须冰雪？一颗心，沉静下来，半生悲欢的根由，尽在镜中，世界事纷扰的背后，悉如烛照。

       “四十而不惑”，我知道，真正让我不惑的，是生命的沉静与素白。我已经不再狂妄了。能够认识到何为狂妄的人，往往是已经不再狂妄了。碾药如碾心，渐渐安宁，让我哪怕是对自己，都不再提过高的要求。

       心底简静，如月光在地。

       且让生命，归于素白之境吧。若有一日，在素白之中，又开出白花朵芬芳，飞出白蝴蝶蹁跹，或者有白鹤展翅，白马向远……

       那便是，素白之大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