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中旬以来的大部分时间，被洪灾和疫情充塞，心情无由不涩不重。幸有远方寄来的一本新诗集《幸福的意外》相伴，才得以缓释与平衡。由此想到，诗歌确实有一种牵引精神向上的力量，令人不至因为灾情沉重而艰于呼吸；何况这本诗集来自故乡，来自一位老乡。

       老乡的名字叫庞涛。我与庞涛见过几面，通过交谈和阅读，知道他心地良善，待人真诚；文字优雅，哲思深幽；视野高远，情感细腻；精神世界充满了正能量。《幸福的意外》是他第二部诗集；命名的考量，从“前言”中可知，至少根植于四个梯度：一、人们要知道，日子通常是平淡的；二、面对平淡不要厌倦，而要有所付出，用心耕种梦想的土地；三、在此前提下或基础上，生活便值得期待、值得守望；四、在期待和守望中，生活会给你惊喜，给你“幸福的意外”。这样的题旨，事实上是庞涛是对生活中蕴涵诗意的缉捕和点化，是诗集最令人动容的旨归；它让人心生暖意，觉得日常的平淡之所以值得，是因为他乡可遇故知、夜雪令人惊艳；是因为四季轮回中，春天和爱一定会结伴而来：“就像那栅栏挡不住的桃花/奇迹般延伸出来。”这种对于“幸福的意外”表现出的可爱的自信，当然缘于庞涛积极乐观的人生态度；而这篇诗体“前言”所表达题旨的四个梯度，其层次与顺序的不可倒置，更源于诗人对生活应该具有的方向感的深度思考，甚至洞见。

       《幸福的意外》中收入的作品，均为庞涛第一部诗集《逝水流年》出版后的新作。在新诗集“后记”中，诗人坦言这部诗集与《逝水流年》相比，体式与题旨更加纯粹，是自己致力于探索“新格律哲理诗”的产物。必须承认，在诗坛乱象频仍的当下，在文艺创作上能够秉持文体使命感的诗人本就不多；在形式与风格上还能够有苦心孤诣追求的诗人更为罕见，殊为可贵。细读庞涛诗作，感觉诗人在诗歌语言的语体、语流、语感和语素等方面有自己的独到追求。如《四季情歌，不如你》，将传统诗歌的语汇与诗人对于季节特质的感应和感悟做了别致的融合，读来不仅音韵美，亦兼意境美，余香绕舌，经久不散。再如《一路春风》，语言节奏与音律工整，情绪更是在复沓中波波递进，有如涟漪荡漾，又如大珠小珠落玉盘，悦耳醉心；纵使作为歌词使用，亦可一字不易。

       在哲理思考层面，《幸福的意外》则是从个人与自我、与自然、与社会、与时空、与世界的关系作了多层次和多角度探索与表达。诗人将164首新作按“四季情歌”“青春逆行”“拷问心灵”“父老乡亲”“故乡经典”和“万水千山”编为六辑，从个体生命延展至原乡与祖国的幅员。在诗集“后记”中，庞涛剖析自己的创作动因时说：“当置身于风云激荡的世界里，穿越在岁月飞逝的河流时，我会全身心聚焦时代的波澜壮阔，上至国家宏观政策，下至百姓日常生活。那些风雨雷电，雪雨冰霜，四季风情，高山湖泊，森林沙漠，白天黑夜，时时处处都是我捕捉诗意灵感的寄托，都是我感悟生命价值的智慧光泽，并以此励志自己更加坚定人生的目标方向，从而以更加饱满的激情去创造幸福和快乐。”信然。诗人收入诗集的作品，既有宏大叙事视角，又有社会轨迹探析；既有青春年轮写照，也有行业精神放歌……在那些以感叹号作结的作品尾句里，总是能够呈现出诗人对大千世界与社会人生的哲理思考。

       相对而言，我个人还是比较喜欢庞涛那些在生活具象中透析出微妙的哲思与人文情怀的作品。我们来看一首叫《骑车》的哲理诗：“骑在车上，/似乎脚下的地球都是我的。/这么用力前行，/只有风从耳旁刮过。”这里的骑车，是形而下的；虽然“似乎脚下的地球都是我的”一句足够豪横，依然只是骑车，甚至是所有的骑车人都曾有过的体验。但我们接着看：“不知过了多少季节，/蓦然回首，/发现我依然还在路上。/车子未动，/我还是我，/只有风儿变得比原来弱。”这里的骑车，便是形而上的了；因为诗人用季节的流逝，不露声色地将骑车的所指与能指做了置换。虽然都是骑车，“蓦然回首”四字便让骑车这一现象变成了人生旅程的象征，所以诗人才说“发现我依然还在路上”。以此衔接的“车子未动”，则令人无由不想起古希腊哲学家芝诺那个著名的“飞矢不动”悖论。类似的悖论，事实上庄子在《天下》篇里也曾说过：“飞鸟之景，未尝动也。”意思是飞鸟的影子未曾动过。从静与动的悖论关系来看“我还是我”，便不难理解庞涛在人生哲思方面对“变”与“不变”的关系所作的思考。饶有意趣的是，诗人在结尾写下了一句神来之笔——“只有风儿变得比原来弱。”它让读者于顿悟中豁然开朗——可不是嘛，虽然“我还是我”，但由于“不知过了多少季节”，骑车的力气已远不如前；速度降下来，风儿可不就变弱了嘛。再看《雪，在窗外落下》：“多少陌生的面孔，匆匆闪过/多么熟悉的环境，似曾拥有/飘飘洒洒的飞雪，挂满枝头/银装素裹的世界，寥廓神游。”在这样的环境铺陈与描述后，诗人写道：“雪地上，一位老人在蹒跚行走/小心翼翼，担心跌了跟头。”视点聚焦人物被引入读者视野后，诗人却宕开一笔，写道：“穿越了无数春夏秋冬/习惯了不一样的气候/常态的感觉就像这平淡的日子/那是飓风刮不变的节奏。”这样，作品的时空维度便骤然拓展开来。在这样的精神视界中，诗人又重拾那个令他心心念念的场景：“当查找手机行动轨迹时/才发现，已走了很多不同的路/记忆中的难忘，不是雪景/而是那位老人到家了没有？”以这样富有人文关怀的笔墨绾结诗作，令人读后满心生暖，瞬间动容。再如《春天，只剩下心跳》：“打开车窗，/向世界微笑。/路边的海棠很热闹，/像拥挤的人流，/急着把冬装甩掉。/我招手湖畔的杨柳，/风儿说不要打扰，/燕子正在寻找丢失的剪刀。/哦，春天呀，/只剩下了心跳！”这篇作品写得生动而又俏皮，但由于有“海棠闹春”和“春风剪柳”等古诗词典故作后援，便将优雅与活泼完美融合，令人读后口舌生香，爱不释手。

       庞涛在诗集《幸福的意外》中呈现出的诗风，如果允许用一个词来描述，我会谨慎地选择“清丽”。这里的“清丽”指的是清词丽句，即杜甫“清词丽句必为邻”中的原意。从这个角度也可以说，峭岩先生为该诗集所作的题签，涵蕴十分准确，那就是“清词丽句拂面香”。

       （作者系中国计量大学教授、人文与外语学院中国文化研究中心主任）